我的妈妈不识字，却悟透了人生。妈妈压根没有思考过什么是幸福?不小心自己竟然就成了幸福的化身。
       妈妈1935年出生于甘肃省泾川县的一个小山村。她排行老二，在重男轻女的年代，正好是个“鸡肋”的位置。上有大姨，还有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。姥爷安排大姨念书，妈妈在家帮姥姥做家务，哄孩子。抱着小的，领着大的。抱着的会跑了，小的又生下了。所以，妈妈出嫁前的生活状况实在太可怜了：白天是哄孩子的小保姆，晚上是伺候姥爷的小丫头。姥爷抽鸦片，把家败光，再没钱买烟土。戒烟后耍赖昏睡不干活，半夜要吃饭，要喝茶。做饭还好说，熬茶在院子屋檐下的小炉子上。妈妈说，漆黑的夜晚害怕极了，死死盯着火苗头都不敢转，感觉“鬼”就在身后，似乎瞬间就会抓她走。有年冬天，太冷了，茶熬的时间不够长，姥爷嫌不浓，生气了，将茶水泼了妈妈一脸。妈妈流着泪重新生火，再熬好端了去。姥爷满意地睡了，妈妈却哭了很久。
     我听了妈妈的悲惨故事，恨透了姥爷。可妈妈不记仇，晚年姥爷的吃、穿、用、度都是妈妈操持的。姥爷好吃懒做，脾气又坏，加之姥姥过世早，大舅英年早逝，二舅母、三舅母都不愿意养姥爷。四舅母爷爷又不待见，嫌性子慢，做饭差。姥爷大事小事都找妈妈。妈妈每逢换季就给拆被子，缝衣服。有一年没有钱买布，妈妈把我家的白色门帘染成黑色去做。记得妈妈把颜料倒在脸盆里，兑上水放在火炉上烧开，又加白矾进去，然后把白门帘浸在里面煮。当时我觉得很好玩，和弟弟用小木棍蘸着黑水在地上画“丁老头”,现在想起来多可怜！
      姥爷嘴馋，吃不好就生气找茬骂四舅舅。妈妈逢集就做些好吃的派我送去。如果能脱身，妈妈一定前往，帮姥爷洗衣服，搞卫生。教育姥爷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课程。听多了我都能倒背：“爹，不要再嫌弃了，老四媳妇不嫌咱家穷，对四弟好，两个娃娃管的也好，对你又不说一个不字。每天生米做成熟饭，凉水烧成开水，给您端来，就不错了。我好，可不能天天在你身边呀！”
      姥爷以为我们家富裕，实际妈妈都是东挪西借、勉强供养我们和姥爷的。给姥爷做的包子呀，馅饼呀，臊子呀，妈妈都不舍得尝。后来我和姐姐也不吃了，只有弟弟可以分享。我们家有爷爷、奶奶，妈妈孝敬觉得是理所应当；舅母孝顺姥爷，妈妈却满怀感激。舅母不会做棉衣，他们一家四口的棉衣棉鞋铁定是妈妈的活，一做就是十九年。我和姐姐是运输小队长，做好了就要我们背着步行送了去。我没有姐姐听话，嫌累，不愿去。妈妈就哄我：“我娃乖的很，快去，屋里活还多着哩!”不情愿也得去。姐姐最乖，每次去都会把妈妈卖鸡蛋攒的钱一分不差地给姥爷。我央求买个油糕吃，一次都没得逞，回家的路上就撅个嘴不理姐姐。
     妈妈聪明，勤劳，能干,有主意，有胆识。在我们村是有名的“陈嫂，陈姨”。我们家姓陈，所以村子里谁家有什么事，常听到的是：“叫你陈姨”、“寻你陈嫂”，比110管用。谁家孩子病了端直抱来，妈妈或艾灸，或酒洗，或捋背，或从灶堂里取些土用开水冲了服用。最大胆的是，用线勒住手指头，拿针猛地扎一下，黑红的血豆冒出来，用棉球擦掉，再挤出一个，擦掉。十个手指挨个来一遍。孩子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，但妈妈镇定自若。最后，给孩子喝一碗热热的红糖水，好了！我现在还没搞清楚，不吃药，不打针，怎么会好呢？

左邻右舍的阿姨都好笨啊！裁单衣，裁棉衣，裁个小裤头都不会。我妈妈裁衣服都不量尺寸的，直接就剪了，从来没有失过手。阿姨夸赞妈妈,神！妈妈笑笑，说：“整天在一起劳动，谁个胖瘦高低能不知道！”我工作以后，教四年级数学，才知道这种能力叫目测。最要命的是，两口子打架了，媳妇跑来要离婚。妈妈劝解不说，我们家还得管顿白面面条，最少要被吃掉两大碗。那年月，我是真心舍不得。又是谁家老奶奶去世了，穿不上寿衣，深更半夜妈妈就被“请”了去。
      妈妈是大队妇女主任。后来要提拔妈妈到公社任职，可因妈妈不识字，便没有了下文。没念书是妈妈一生的遗憾！妈妈在大队怎么工作我没见过，但妈妈“人民代表”的红花我戴；“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”得来的奖状是我亲手贴在墙上的。得的奖品年年都是铁锨。我问妈妈：“怎么不发苹果呢？” 妈妈数落我：“猫吃浆糊——光在嘴上挖！给，一人一支。” 妈妈给我们一人一支毛笔。暑假要我们每天写两篇。妈妈劳动回来，给我们写的好看的字“吃”红圈。妈妈不会写字，只认得简单常用的，还是哥哥教的。可妈妈批“圈”那叫一个准。她还教导我们，“横要平，竖要直，捺像大刀慢抬起。”妈妈爱听我们读书，爱看我们学习。我们姊妹晚上就轮流给妈妈背课文，妈妈一边做针线活，一边听。大多数时间听着听着就停下了手里的活，喜滋滋地看着我们。有时妈妈也会打趣。有次我们一人背了一首诗，妈妈听了夸我们背得好。妈妈说，好好学，长大了也写诗。过去有个不学习的娃，写了一首诗，说：“天地一统统，黑狗身上白，白狗身上肿，看井黑窟窿。” 我们听了都笑了，妈妈嘱咐：“你们将来写诗，可不敢丢人！”。
      妈妈最骄傲的是我们姊妹五个。大姐因为“文革”辍学，哥哥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，二姐和我都上了高中或中师。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的小山村，在我们方圆几十里，就成了传说中的“书香门第”。呵呵，以“讹”传“讹”，我们姊妹在美丽的传说中，变得更懂事了。用现在的话说，自己把自己打造成楷模式的孩子。我们村小学的老师是在各家轮流吃饭，到每一家都夸奖我们。说我们在学校多么地好学，回家多么地勤快，说我们多么地有礼貌。还举例说我们吃完饭洗锅的洗锅，喂猪的喂猪。周末赶集路过能看见我们拉土起圈，割麦挖地头。妈妈强行被大队请去传授教育子女的经验，妈妈却跑题了，说：“是我家孩子好,争气！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，都是娃娃自己生心学哩。我当妈妈的感到对不起娃娃。缺吃少穿的不说，大队工作忙，我负责水利水保、农田基建会战，四五天都不回家。他爸在外地工作，照顾不上，都是大的领着小的过活。反倒是娃娃比我做得好。每逢放假，各自都拿着奖状回来，还给我买东西。”是的，哥哥上大学后得的奖学金，会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一个小礼物。给妈妈的手套妈妈其实没舍得带，给爸爸买的电子表，当年像国宝一样传遍了田间地头。给我的《假如给我三天光明》一书，象一束阳光最终把我引领到三尺讲台。
       我们两个姐姐都陆续结婚，工作，离开了妈妈。舅舅说：“都供远了，剩你一个老太婆，有啥好?连个绞水的人都没有，图个啥?”妈妈的回答是：“只要娃娃过得好，不图啥！”
     其实我们都很爱父母，也以自己的能力和方式尽着孝心。没有手机和电话的时候，远方哥哥、弟弟的书信就是妈妈的盼头。我和两个姐姐在县城，可以时常看望。我每周回家就买些好吃的，还买好看的鞋袜，最主要的任务是给妈妈念信，念刚收的新信，念以前收到的旧信，偶尔还应妈妈之邀“重播”两遍。我也会给妈妈讲我的学生，讲我的课堂趣事。但大都是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，讲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，说三姨自尽的悲哀，说农业学大寨她们娘子军的感人事迹。妈妈的故事总也说不完，当然，如果重复了的故事我也以“后来呢?”“这可怎么办?”的好奇，假装是第一次听。二姐家经济条件好，常常缺什么买什么，给妈妈添置了电视机，洗衣机，新自行车。大姐一直都是妈妈的小棉袄，领着我和二姐一起种烤烟，收小麦，搬玉米，尽量让妈妈少干。大姐说：“妈这辈子干了人家八辈子的活。”拉炭买面，缝衣做鞋，逢年过节大姐总会提前操心张罗。

     弟弟知道妈妈想儿子，在深圳安家后就接爸爸妈妈到身边，儿孙绕膝的幸福时光在妈妈的记忆中是最灿烂的一页。弟媳妇却常常感念妈妈和爸爸的帮助。大城市里工作节奏快，孩子和家务就交于妈妈和爸爸了。有年，妈妈和哥哥拉话，无意间透露说她年岁大了，老了还是叶落归根好。哥哥就在咸阳买了一套房子给父母住。弟弟回来看妈妈，发现咸阳的夏天太热了，就跑回老家长武买了一套商品房让父母避暑。
     现在，妈妈最大的爱好是看手机微信，看儿子媳妇、孙子孙女发的照片，晒的美食，留的语音。三天两头就要收媳妇、儿子的快递，暑假和春节必是大团圆的时候。
     妈妈说她夏天挂的绸缎，冬天穿的羽绒。看过天安门升旗，到过杭州的西子湖畔。带的金手镯，挎的大手机。儿孙满堂，不愁吃喝。依我看，她是世界上最最最幸福的人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