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初一生，初二长，初三出来晃一晃”，今天刚好初三，故乡的夜空该有月牙儿出来晃一晃了吧？月光下谁在低声吟唱？“月亮牙儿明晃晃，开开后门洗衣裳，洗里净捶里光，里面照出个好姑娘……”。小时候，奶常在我耳边唱的就是这个。

        我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里。这个老院子是土改时分下来的，总共住着四户人家，上房三间住着回族金姓人家，西厢房小三间住的是我爷爷，东厢房三间住的是姓李的一家（后来搬走了），下屋（临街的两大间）分别住着我们一家和纸扎匠招嫌。我们的院子不是很大，狭长的天井院，石板铺地，倒也干净利落。

       我没有见我的亲奶奶，我奶奶在我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。住在上屋的奶奶对我非常好，我把她当成我的亲奶奶。上屋的金家奶奶，一个干净利索的老太太，现在说是老太太，其实当年她也就四十多岁，那时候的人打扮都比较保守，五十岁不到的奶奶头发总是在脑后盘着，夏天出门时头上会顶一块方帕，冬天则把毛巾双折了顶上，长年穿着大襟布衫，夏天衣裳是白色或月白色，冬天则是黑、蓝、灰三色，裤子一律深色，脚上穿的是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。

        奶一共养育了五个孩子，两个女儿，三个儿子，最小的女儿只大我两岁，我唤她小姑。我小时候喜欢撵着小姑，我俩老跟着奶。等到小姑进了学堂，我就成了奶唯一的小尾巴。我每天睁开眼就要去找奶，吃饭的时候也赖在奶的厨房不走。我喜欢吃上屋奶奶做的饭，闹得妈妈没办法，就把我的小木碗盛好饭端到上屋厨房，说是奶家的饭，然后我才吃。 吃完饭，奶刷洗了锅碗，整理好一切。从铁丝绳上拽下条毛巾掸掸身上的灰，把方帕顶上。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出门了，“奶，奶，咱去哪儿？”“去菜地！”我从过道找个小篮子挎上就跑了，“青，等着……”奶在后面一路赶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 奶的菜地可漂亮啦，碧绿细长的韭菜，叶子厚厚的莙荙菜，嫩嫩的莴苣，长长的豆角，红丢丢的西红柿，这些菜都是奶教我认的。到了菜地，奶奶摘几个西红柿，摘一把豆角，拔几棵莴苣，一会儿小篮子就满了，我可拿不动了。气鼓鼓地看着奶，“我拿不动了，谁让你弄那么多！”奶总是笑着说，“拿不动了，我拿，你歇歇哦。”

        奶对我们一家很好，菜从来不分家，每回从菜地回去就会往我家灶台放一些菜，做什么好吃的也少不了往我家送一份。有一次，我生病了，躺在我们下屋的炕上，忽然在我们的窗玻璃上看到奶的脸，“青，你吃卤面不吃？”我还没起身回答，就听见过道门响，奶已经把饭给我端进来了。闻着喷喷香的卤面，我的病一下子好了。奶就那样坐在炕边，笑呵呵地看我把一碗面吃完。奶做的饭就是好吃！

        我们的院子有两个门，一个前门，出了门就是街道。一个后门，出了门，下几个台阶就到了庄稼地。庄稼地是沙土地，据说很早以前是河道，洛河水当年就从我们后门堎岩下流过。可“三十年河东，三十年河西”，自我记事起，洛河就改道到我们对面的崖根了，与我们的院落隔了好大一片庄稼地，我们要去河边洗衣服，就要穿过庄稼地，走过长长的田埂。

        夏天傍晚，我们常常开了后门，坐在后门过道里乘凉，一直坐到月牙儿升起。洛河边上的风从后门吹进来，又凉爽、又清新。我趴在奶的膝盖上，奶总是轻轻哼唱着“月亮牙儿明晃晃，开开后门洗衣裳，洗里净捶里光，里面照出个好姑娘……”，于是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：弯弯的月亮照在我家后门口，洛河水在石阶下缓缓流淌，我和奶蹲在台阶边上洗衣服。年少时的我曾经多么热切地盼望着洛河水赶快流到我家后门道呀。

        我小时候可喜欢跟奶一起去洗衣服了，我是奶的“大将”，这是奶亲口说的。以前村里没有自来水，洗衣服都去洛河边洗，奶端了洗衣盆前面走，我抱了”棒槌”后面跟。走在路上有人问我是谁，奶总是乐哈哈地说，“这是我的‘大将’。”我听了可高兴啦，我是奶的“大将”。可是“大将”有时候也办坏事，把奶的洗衣皂出溜到水里找不见，把洗净的衣服弄成泥巴蛋，奶不吵我，可我心里害怕，在家躲一晌不去见奶，也有时候憋不到一晌就又去找奶了。

        奶那里有一台老式收音机，我小时候称它为“厉害的魔匣子”，那里面会唱戏，还会讲故事，可好玩了。夏天的中午，大人都好睡午觉，我瞌睡不着，就从门缝里悄悄挤出来，来奶这里听广播，奶中午老不睡觉。奶把那个厉害的魔匣子放在门墩上，中午放的是评书联播，奶给我说魔匣里面正在说《岳飞传》或是《三侠五义》，我那时还听不明白，但喜欢听。有时也跟奶一起听戏，奶老给我念叨“佘赛花”，长大了才知道那处戏是《五世请缨》，还听过《穆桂英挂帅》、《花木兰》等。从这咿咿呀呀的戏曲中，我知道了好多女英雄。到了下午四五点时，还会有一个“小喇叭”节目，每到这个时候，奶就会喊我来听，“小喇叭开始广播了，滴滴答，滴滴答，滴滴”，奶纳着鞋底，我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，收音机里面开始讲“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”了，“伶俐鬼和精细鬼”上场了，奶的“魔匣子”真好。

        奶病了，她是在零二年被发现患癌的，确诊之后就吃药保守治疗。我好久没见奶了，我们从老院子搬走时我才十岁，之后与奶的见面就少了。再后来奶也搬走，见面就更是少之又少了。知道奶生病是我结婚后第二年，老公从省城休假回家，我们买了东西回我妈那里，刚进家门，妈就对我说，“你奶病了，是不好的病，你去看看她吧！”我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，当即收拾了一下，拿了刚拿回家的大西瓜，又备了点清真的小食品，我就和老公一起去看奶。

       奶当时不在四合院住，那个院子被她的小儿子占了，她们老两口没地住，回到奶的娘家旧房子住了。我们来到奶的住处，两间土房黑黢黢的，中间没有隔开，屋子里昏黄的灯，奶半躺在床上，黄瘦的脸庞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。“青来了！”看见我，奶赶忙坐起来，小姑接走了我手里的西瓜，我坐在奶的炕边，拉着奶的手，泪水又禁不住地流，流。奶说，”“哭啥，不哭，青，奶好着哩！”奶还是爽朗地说笑，问我的近况。又说西瓜现在这月份该是稀罕物了，既然拿来了就切了大家吃吧。小姑切了西瓜，我们一起吃着，拣一些轻松的话题说说，看看说话的时间不短了，就安抚奶躺下休息，然后告辞离开。

       谁曾想这便是见奶的最后一面，过了春节，奶便走了，我当时生孩子在月子里，没能去送奶一程。奶就这样走了，最终也没有再回到四合院，回到她那“板棚楼、木隔板、砖铺地”的家，而是在娘家那个黑黢黢的小屋里走完了最后一程。想想这个，我的心里总为奶难过。可能奶不这样觉得吧，她是穆斯林，她的灵魂朝着麦加圣地，她不在乎躯体在哪儿？

        多年以后，我依然记得奶的样子，她的音容笑貌、她的举手投足都历历在目。奶不仅给了我好吃的、好喝的，也教会我很多很多。当年我赖在她厨房里，耳濡目染中学会了一些做饭的基本功，时至今日每当我做饭，总能想起奶当年的做法。那时候跟奶一起听收音机得来的知识，也都深深藏在大脑深处。奶给予我很多，我却回报甚少。我常常想如果奶现在还健在，我一定要把她打扮得洋气些，不再穿那黑、灰、蓝，让她也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，我陪她逛公园去，路上有人再问起我是谁，兴许奶还会笑哈哈地说：“这是我的‘大将’！”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

        今夜新月如钩，淡淡的月辉又勾起我悠悠的回忆，远处有飘渺的歌声，不知可还是那捣衣的歌谣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