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庆西市，陈玉芬递给他一个纸片儿说：“这是昨天下午有人塞在咱门上的！”

李文一愣，接过来一看，原来是一张32K的字帖，帖上是人用十分娟秀的硬笔书法，抄录的一首诗：“红藕香残玉簟秋，独上兰舟，轻解罗裳，雁子回归，月满西楼，云中谁寄锦书来，一种相思两处闲愁，花自漂零水自流，此情无计可消除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。”广福寺：藏兰。

李文心一沉，原来藏兰去了广福寺。他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，但见陈玉芬目光带着穿透的力量，正逼他而来道：“这些年把你放到浣纱去，钱没挣到几个子儿，美女却交往了一火车，交着交着，已交到尼姑里面去了，你与佛门子弟男盗女娼，也不怕死后下油锅！”

李文一片惊愕说：“你，什么意思？”

陈玉芬说：“没意思，不过你想想。这几年社交是不是有点太广泛了！社会上有，监狱里有，寺庙里有，只是不知地狱里有没有？”

“这么说，你怀疑我？”李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。

陈玉芬反问道：“那你自己说呢？！你也不瞧瞧都是什么王八海怪！”

恰在此时，李文电话响了，他一接听，原来是董明打来的，这个与李雨山一起在浣纱曾经肩并肩站岗的小伙子，已有好久没联系了，此刻打电话却万分焦急说：“老李叔，你这几天钻到哪儿去了？打电话老是不在服务区，快急死人啦！”

“哦，是董明你有事吗？说吧！”

董明说：“电话中说不清，我现在你们社区门口，开一辆出租车刚送完人，你马上下楼，我带你去看个地方！”

李文极不情愿说：“你看我刚出差回来，骨头都散架了，天大事情即使电话上不能说，你也该让我休息一半天，咱们再去不行吗？不就是个地方吗？还没听说地方还能长腿跑了的！”

董明在电话中哧哧笑道：“你还真说对了，这个地方还真要马上跑掉，你这会儿不去给它送行，恐怕永远再见不到它的尊容了！”

“什么电话？什么地方？是不是又是个女人打的，让你英雄救美？”陈玉芬一反常态，要看手机。李文站起来顺势将手机塞给对方说：“你如今在外红得发紫，交往的人比我多百倍，可我监督过你的手机吗？既然你怀疑它，它从今以后就归你了，我已不上班，该去看的人和事物也看过了，再也不用它了。省得一天到晚拿着它给身体净增重量！”说罢，拉开门扬长而去。

李文一口气跳上董明的出租车，问他去什么地方，董明神秘兮兮地死盯着前方，就是一言不发，等问急了，才说：“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！”

“没有女人？这不是寺院吗？你莫非要我去看藏兰？”

董明笑说：“非也！”

董明将稀里糊涂的李文一直拉到东二环新区“北国红楼”广场，猛刹住车意味深长地说：“你是摇下车玻璃坐在车上看，还是下去走近看？”

李文一打开车玻璃，不由得魂飞天外，40层的“红楼帝国”，已被拆除的只剩下最后两层，几辆黄色的大型挖掘机，铲车等机械，在钢筋藤条一样下垂，残垣断戟瓦砾堆中，轰隆隆作业。水泥、砖块沙石坍塌而下，硝烟滚滚的灰尘，越过周围布满绿色防护网套，呛得车辆和行人躲瘟疫一样四处乱奔……

“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大楼说拆就拆，城建部门不嫌其可惜。不藏女人，难道就不能干其它，比如高档写字楼……”李文血涌上脑门，差点跳下去与穿黄色服装，戴安全帽的一线工人拼命。

董明用鼻子哼了一声道：“你算了吧，李叔，不，‘北国红楼’的副总。那污浊的精子，昏暗的污血。还能写字？写个屁！把唐代崔颢叫来，也写不出‘昔人已乘黄鹤去，此地空余黄鹤楼，黄鹤一去不复返，白去千载空悠悠’了！至于国家嘛，有的是钱，市上一连拍卖了一年，见无人问津，便一声令下彻底销毁。然后政府在地皮上另建一栋商业大厦，以旺铺卖出去，就好比小孩堆积木一样容易……”

李文听完董明的发泄，将头歪在车窗前喃喃地说：“董明，送我回吧，感谢你让我今天看到一个帝国的覆灭。这是‘呼啦啦似大厦倾，昏惨惨油将尽’的《红楼梦》里找不到的结尾。”

董明猛踩一脚油门，车如脱兔向前奔去。董明说：“我也不会让你白看，你得谢我！”

“什么？你要车钱？”李文感到十分意外。

董明爽朗大笑道：“钱，那是个身无分文时的救命稻草。所谓关键时刻一分钱也难倒英雄汉。可对于吃饱穿暖的人来说，它是个屁！吴金满钱那么多，人现在何处？刘思儿声称她攒了几辈子用的，可今生在四面墙里面。没钱的李山雨已在海南站稳了脚跟，成绩指日可待。他说机会成熟，他接你去三亚旅游。唉，只是苦了他弟弟，小伙子好不容易刚钻出人间监狱，又跳水运动员一样，一头扎进阴曹地府了……”

李文扭头注视着身边一天天茁壮起来，更加成熟的阳光小伙子。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

董明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说：“我听说你的草体毛笔字算是一绝。家里把我结婚的新房装修好了。我想在客厅里挂一幅你的字。原则上不要涂脂抹粉，歌功颂德的浮夸内容，要沉下去接地气，对人生警示作用的。”

“好哇！你们终于懂得怎样活出品位了。明天驱车来拿！”李文早已喜形于色，心花怒放。梁启超说：“少年强，则中国强。”青年一代的点滴进步都会让老一代人倍感欣慰。

第二天，当李文将一幅八尽宣纸的草体书法展现在董明面前时，小伙子将其紧紧贴在脸上，说：“就它了，字好，内容更好！”

那内容是唐代诗人杜牧抒发三国统一时，吴国孙皓降晋时首都南京（古名建业）沦陷的七言绝句：

“王睿楼船下益州，

金陵王气黯然收。

千寻铁索沉江底，

一片降幡出石头。

人世几回伤往事，

山势依旧枕寒流

今逢四海为家日，

故垒箫箫芦荻秋。”

送走千恩万谢的董明后，清明猫一样从自己房间蹿出来说：“好啊，我同学要字，你说胳膊疼，不便提笔。给别人一写八尺大！”

李文回头训斥道：“给你写个屁！我问你，‘红楼帝国’大楼被爆破，这么大的事我一回家你怎么一字不提呢？要不是董明，或者我再迟回一天，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它最后一面。你知道一个人对它使用过的办公室有多大的情结！一个人一生再也见不到的东西又有多珍贵吗？！”

清明十分警惕猫腰朝外面望了一下说：“我敢给你说吗？上次在河滩我嘴长一说，把你送进了医院。让我妈差点没把我骂死，这会儿我学乖了，再不惹事了。”

“哦，这么说你是害怕你妈，不怕我了。那就让你妈给你写去算了。”李文挖苦了一句转身便走。儿子涎着脸道：“别，别，我听你的。”然后低声说：“我还真有事要告诉你，你认识一个叫藏兰的女人吗？”

李文大吃一惊道：“你，你怎么知道她？你们认识？”

清明摇头说：“我岂能认识人家，人家来找你！把电话号码没给我妈，却给我了！”

“什么时候？”

“就在你去探监的头一天。”

原来藏兰的前夫是个流氓恶棍，离婚前，前夫与狐朋狗友们一起伪造了一份他们婚后，他在某人处有十八万元借款。那借条打离婚官司时已被法院认定为无效借据。可那前夫今年打听到藏兰在‘北国红楼’当小姐，便寻到后将其已敲诈了一万元。声称夫妻共同债务中的这9万元属藏兰承担。他们说：“你当小姐日进斗金，富得流油还能没钱？”这次他们又来了，可‘北国红楼’已拆除，他们三个小伙子面包车上放着刀具，在庆西市到处找藏兰，声称拿不到剩下的8万要作了她，让她人死了钱还没花完。

“报警啊！这么黑社会性质不报警还等什么？”李文听完清明的叙述后，气得直跺脚。

清明说：“问题就在这儿。如果公安局管，她还找你干什么？前夫的一个亲戚就在庆西公安局东区分局是个中层干部。藏兰报警后，他们根本不管，推说：‘人家不过说几句气话，实际又没有杀你的实际动作，你让我们怎么去管？’他要，你不给他钱就对了吗？”

“屁话，简直是他妈的扯蛋。开着车带刀具四处找人，还不制止。借口对方没有行动，难道等对方行动后把人杀了，他们才管，我们的警察是专门勘查现场验尸的吗？威胁、恐吓他人罪都是在没行动情况下犯法了……”

那派出所另一个人员用意味深长地眼睛望着藏兰说：“像你们这样的女孩有钱哩，一日夫妻百日恩，他现在混背了，你就给笔钱不就完了吗？”

清明打断李文的话刚补充完，李文头嗡的一声炸了。他颤巍巍地就要倒下，清明：“爸呀！”感了一声，一边扶住李文，一边拨120。李文一手摸着自己头，一手阻挡了清明说：“别打电话，我不去医院。事闹大你妈知道后就完了！”

“那怎么能行呢？万一……”

“没有万一。今天的事爸还能撑住，你只要给我倒杯水就行。”李文斜溜下去躺在了沙发上。

李文一口口喝着清明端来的水，一边喝，一边说：“他们认为那里面的人都有钱，其实这个女人没有钱，她根本不是小姐。再说小姐挣钱也不容易，也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挣血肉钱。”

清明迷惑不解地问：“她不当小姐跑那地方干啥去了？”

李文说：“这个复杂你不懂，就不要问了。她要让我帮她干什么？”

“她说让你替她写个举报派出所失职的材料，帮她信访告状。否则没人制止那群流氓阿飞。他们迟早会殃及广福寺的。她对那伙人说她没钱，那些人不信。她走时留下了手机号，让你回来打给她。”

清明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半张纸条，上面有一串数字。李文接过后装入自己口袋说：“此事不要给你妈说。免得她疑神疑鬼。明天我就找她问明情况后写材料。”

清明说：“那女的是寺庙来的，戴一头假发，人挺靓丽。我不会讲给我妈。另外，我虽然稀里糊涂听了些，但我感觉光凭你写材料告状，人微言轻，谁理呢？我有个同学马应在《亚太时报》任记者，我觉得让他配合你写个批评报道发出后更有力！”

清明一口气叙述完毕，李文犹如被春风复苏了的枯草，一下焕发出勃勃生机，顿觉得头脑轻松了许多。他舔犊情深地注视着再次给他添水的清明说：“我步入‘北国红楼’这些年钱没挣下多少，可最大的收获是历经了那些人和事后，我看到你成熟了。过去为了你成材，我求婆婆告奶奶将你转过三个中学。可你都被人家校方开除了。弄得我这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直无地自容。人说一夜间可产生一个爆发户，一百年才产生一个贵族。你今日竟然成熟到这一步，我付出的一切都值了！”

清明将水杯双手递给父亲，他也泪光盈盈说：“因为我从‘北国红楼’看到了世间还真有贼挨打的事！另外我妈的成功也让我彻底明白：命中有的它会来，命里没有的莫强求！”

第二天，当李文拨通了马应的电话后，小伙子爽快地说：“李叔，情况清明已全对我说了。新闻报道的事包在我身上，不过还有一事，听清明说你能写诗，浙江普陀山有上佛事题材的征文，我已参加了。想必你对风风雨雨的人生有更深刻的体会，你也写一首吧，如果这次我们一吐为快，能写出震动中国当代文坛佛界旅游圣地的好诗。那将是人生的快事……”

“可眼下诗歌不景气，没人读啊！”

“我们自己读！”马应笑呵呵说：“记住这句名言：在没人读诗的时候，我们就自己写给自己读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