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离开我们虽已半个多世纪了，但对老人家的音容相貌，人格品德，处事为人，像给电脑磁盘输入资料一样输进我的脑海里，经久不息，终生不忘。

父亲痩高个儿，斑白头发，颌下飘须，善良目光，慈祥面容。思维敏捷，心胸开朗，口齿清白，声音洪亮。老了后仍耳不聋，眼不花，背不驼，腰不弯，身板硬朗，精神矍铄，昂首挺胸，步履稳健。他常年穿着旧时农民穿的对襟衣服，大腰裤子，过年、走亲戚才穿长衫。给人一种健康干练、朴实无华的感觉。

我对父亲的最初记忆，是在很久以前种大烟时期。那时农村家家户户的所有好地全是种的大烟。大烟花名罂粟，两年生植物，头年秋季播种，次年麦收前收割。开春后植株相继抽葶、育蕾、开花、结苞，4月间采收。烟花有深红、紫红、大红、粉红，有纯白、纯紫、纯黄，还有一些中间色。花瓣似绸缎一般，薄如蝉翼，十分娇艳。微风一吹花瓣如彩蝶飞舞，落地缤纷。罂粟的生长习性，形态特征，特别是它的花型、花色，与花卉虞美人相差无几，只是虞美人不结苞子。在我两三岁时，老随父亲去烟田看收割大烟。割烟是在头天下午，收烟是在次日清晨。割烟时父亲左手握住烟苞，右手拿着像雕刻用的小三角刀，从苞子左上部下刀斜向右下端，只仅仅划破外皮，让其慢慢流出白色乳汁。一清早父母就起床去收大烟，留下我在家睡觉。待我醒后不见母亲，就打赤脚往大烟地里跑。见他们左手拿着杯子，右手握着斜角批子（像油漆用的批灰工具，只是这种批子是用牛角做的，呈不典型的三角形），顺着刀口自上而下往杯子里刮着烟汁。后来我才知道这白色烟汁就是鸦片，是一种麻醉剂，是腐蚀人们灵魂，摧残人们肌体的毒品。

父亲对我印象最深的，老人是个日出而作，日入而息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。是父亲用自己的血汗，维持全家7口人的生活。父亲种地的特点是深耕细作，颗粒归仓。种的技巧是每茬庄家多施一次肥，多锄一遍草，使颗粒饱满，食品味正劲道。收获时特别细致认真，夏季不丢一个麦穗，秋季不遗一个玉米棒。农闲时别人闲着父亲仍然不闲，要对土地进行整理与改良。冬春开垦荒地，增加耕种面积。靠沟边的低洼地改为水田，栽种稻谷。地边洪水淤积的泥沙，淘出石头，种上庄稼。山地坡陡石多不好耕作，便将石头集中起来垒成石练，变为梯田，既防止水土流失，又能多种粮食。

父亲生性耿直，爱憎分明。说话做事一是一，二是二，说过的话算数，做过的事情经得起考验。父亲性格内向，不爱张扬，不爱玩乐，也不交朋结友。对偷鸡摸狗，坑蒙拐骗的歪风邪气看不惯，对鱼肉乡里，欺压百姓的保甲人员、地主恶霸疾恶如仇，恨之入骨。我们有一块靠河边的地，河对面是地主的地，由于山洪暴发洪水肆弱，河流时东时西。地主朱文彬及其子侄仗势欺人，从他地边斜着钉木桩，压树枝，堆泥沙，把河水赶向我们这一边。父亲同他们理论，他们不仅强词夺理，恶语伤人，还把我父亲打得头破血流。父亲痛恨之极，请人写诉状告到县衙，希望得到公正判决。怎奈那时“旧时衙门朝南开，有理无钱莫进来”，县官收了地主的贿赂，硬是不予受理。父亲气得大病一场，到老仍刻骨铭心，挥之不去。

父亲年轻时家庭贫困，读书少，文化低，却心灵手巧，学啥会啥。比如：会出檩椽，做门窗，修房子。会做点心、月饼、果子、绿豆糕之类副食品。会扎灯笼，像春节玩灯的牌灯、宫灯、走马灯及各种花灯，都扎得像模像样，活灵活现。会扎竹马、旱船，会制狮子头盔，编织狮皮，年轻时还爱耍狮子。父亲又是玩灯喝彩的老手，把狮子点光、参拜寺庙、祠堂、机关、学校，以及不同类型人家的几百首彩词，背得滚瓜烂熟，出口成章。

父亲对子女既关心痛爱，又严格要求。在重男轻女时代，我的姐姐妹妹都上了学，让她们通情达理，会处事做人。我是父亲36岁时出生的，又是三代单传的男孩，更是父亲的希望所在与重点培养对象。我念过私塾，除启蒙书籍外，读过《鉴略》、《幼学》、全套“四书”，“五经”中《诗经》、《书经》，以及《左传》等。此外，父亲还聘请有名望的老教书先生，在自己家中为我教学半年。我上过新学，读到高小五年级辍学。这些为我以后谋职就业奠定了良好基础。那时学校不教珠算，是父亲手把手地教我打算盘，使我学会加减乘除的歌诀与操作方法。父亲是名副其实的严父，对子女从不溺爱娇惯，迁就姑息。子女若是不听话，做了错事，轻则训斥，重则体罚。在我六七岁时，一年春节期间看到一伙人去了老油坊，我也好奇地跟随去了，到哪才知道是赌钱。一会这个赢，一会那个输，挺有意思的。我学着他们用压岁钱下了几注。见天色已晚怕父母担心，不敢贪玩便立即回家。一进门父亲即把门紧闭，拿起准备好的棍子，朝我全身上下反复抽打。并严厉质问我以后还来赌不来赌，我向父亲跪地求饶，表示今生再不赌了。此时我羞愧难当又疼痛难忍，不吃饭就睡下了。父亲离开后，母亲揭开被子见我遍体鳞伤，既心痛流泪，又骂我不成器。自此以后我发誓永不再进赌场。至今凡是来钱的玩艺，不管是一二四角，还是二四八毛，我概不参与，连发行的各种彩票也不购买。

父亲对我的命运和前途十分关心，总想给我谋个好职业，过上好日子。我一出学校门，父亲就教我做庄家，每天同他一起上地一起收工。教我怎样握锄把、拿镰刀，怎样挖地、锄草、施肥，怎样割麦子、搬苞谷。教我干什么活，要摆什么样的架势。还传授给我做庄家的一些诀窍，注意季节不同与气候变化。做庄家是个眼巧活，只要勤于思考与操作，就不难学会。父亲年轻时帮人开过中药房，懂得抓药、炮制药一整套操作程序。为减轻我的体力劳动，增加收入，改善生活，父亲就想方设法筹措资金，拿着扁担竹筐，去河南中药材集散地马山口采购药材，回来开起了中药房。耐心地教我认识药、辨别药，教我切药、蒸药、煮药、炒药、抓药，熬膏药。很快我就会做这门生意了。开中药房虽然也很麻烦，但比起做庄家要省力气，效益好，家庭经济状况很快好转。直至1952年初，我放弃生意经营，进城参加了工作。

父亲一生不赌博，不饮酒，只有一个嗜好---抽烟及他的水烟袋。在我五岁时，以冯秀垛为首的一杆子土匪，原打算连夜从青山去抢劫富水街，走到纸坊沟口天已大亮，不便行动，临时改变到油坊岭庙下抢劫我们朱家老屋场与黄泥堡两个村庄。因事发突然许多人逃跑不急，父亲得知消息来不及带我，唯一拿着他心爱的水烟袋就跑。父亲用的烟具是现代许多人没有见过的铜质水烟袋，。它的形状，前面上部是装烟的烟锅子，锅子下边连一个管子伸向下部水里；盛水的是个四方粗管子，后面连接一个下直上弯的细管子，正好对住吃烟人的嘴。吃烟时将揉好的烟叶或切好的烟丝按进烟锅里，点燃后抽烟人一吸，即听到呼噜噜、呼噜噜的水响声，烟雾先吸进嘴里，再从鼻孔或嘴里冒出余烟。据说烟雾经过水的过滤，可减少它的毒性。是比较文明的一种抽烟方法。父亲抽的烟多是自己种的烟叶，我工作后先是给老人买烟丝，接着给买金堂烟叶，最后是买成品金堂卷烟。

从我出生到出来工作，同父亲整整生活了20年。由年幼抚育到送学攻书、娶亲婚配，谋职就业，父亲为我操碎了心，吃尽了苦。使我深切感悟到“父爱如山”、“父母恩情似海深”的真正含义。在那段时间谈不上对父亲的孝敬，只是遵循“顺者为孝”的古训，处事做人按老人的指点办理。不自作主张，独断专行，不给父亲丢脸、添麻烦，不让父亲生气与伤心。参加工作有了固定收入后，每次回家都要买些父亲爱吃的糕点、水果，隔一段时间再买点茶叶、烟草。父亲冬天穿戴的棉帽、棉袍、棉靴，每两三年给更新一次。父亲另居后，回家后第一时间就去看望他老人家，问问身体与生活情况，看有什么活要做，有啥问题须解决。只要家里杀年猪，总要给父亲送一篮子，吃完又送。在我工作期间，父亲只进城过一次，知道老人平日生活清淡，即到食堂买了两盘荤菜和几个馒头。父亲吃得很开心，菜吃完还把馒头掰开，沾净盘子里的油气。父亲在富水药店工作时，我抽时间带点副食多次去看望。我的最大遗憾，一是那时工作繁忙，制度严格，没有较多的时间陪陪父亲，拉拉家常，从精神上给以安慰。二是父亲进城忘记领老人到照相馆照像，留个永恒纪念。

1961年春节，父亲是腊月二十八由富水药店回家，我是二十九机关放假。当我到家去看望父亲时，一进门继母即对我说，你大（对父亲的一种称呼）昨天到家就上床睡了，只喝些水，没吃过饭。我问父亲怎么了，父亲说腹部不舒适；问身上发烧不，说不烧；有哪里疼痛，说不痛。我去请医生，公社卫生所门窗紧闭，人都放假回家了。除夕那天我和妻子、儿女，带着煮熟的肉，蒸好的馒头，炸好的菜来看他老人家，见父亲仍是老样子。继母说还是没吃饭，只喝些水，大便是黑的。遇到年关我无力无奈，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痛苦受罪。大年初一下午再来看望护理父亲，见老人家仍然大脑清醒，但说话有气无力。晚间父亲一字一句向我交代后事，家里存在哪些问题，单位有些什么事情。特别叮咛我一定要善待继母，养老送终。我一一表示遵照办理。我一思索，这是老人的临终遗嘱，生命维持时间已不长了。于是我同继母一直整夜守在父亲面前。父亲双目紧闭，不再说话，也无呻吟。我和继母也相对无言。初二清晨见父亲的头倒向一边，即停止了呼吸，离我们而去。全家人悲痛万分，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，祝愿老人家平安休息，一路走好。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，家门的弟兄、附近的亲戚朋友，都来帮忙料理丧事。我同时安排3路人马：一路去请“八仙”，将父亲遗体抬到家里堂屋，给穿衣、入殓、修墓穴；二路去至亲好友家报信；三路请地理、道士先生，给看坟地、做道场。父亲墓址定在老坟山上，与我的奶奶、生母基本连在一起。那时尽管是三年困难时期，家庭不很富裕，为尽孝道，超度亡魂，还是为父亲关了（方言）“三副灯”，做了“小七”（道场术语）。初四上午出殡安葬。在当时国家规定，春节法定节日假3天，初一起假，初三收假；婚丧假也是3天。初三下午即到公社打电话给单位值班人员，让转告领导请丧葬假。父亲葬后赶紧处理后事，初六下午进城。在我临行之前把妻子、儿女召集到一起告知他们：继母(奶奶，下同)同父亲生活十多年，没有功劳，也有苦劳，一定要按照父亲临终遗嘱好好孝敬老人，让其过好老年生活。此后婆媳、奶孙相处很好，直至1974年继母病逝。过后我反复思考，父亲的病不发烧、不疼痛，究竟是什么病夺去了老人的生命，至今捉摸不透。父亲生病如果不在年关，及时请医生治疗，或许会躲过这一劫，寿命还会更长，我们孝敬的机会也更多。 商南县财政局退休干部 朱峰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