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过天阴”,是我们老百姓在那个“一出勤两送饭,黑夜加班连轴转”年代里的一句俗语。意思是在下雨天,地里活不能干,年轻人便聚在一起,想打打牙祭,弄点酒喝,这种形式的聚餐,老百姓把它叫“过天阴”。
其实,一旦聚到一起,仍然是个空喜欢,因为谁也舍不得打酒、买肉,就连豆腐也没人去买。谝上一会,也就完事。有时实在馋得耐不住了,大家就凑份子,每人三毛或五毛,到供销社买上一斤散装白酒,再加上几包花生米,然后围坐在饲养室里,一人一个小酒盅,两三个人一包花生米,至于肉连想也甭想。饲养员算局外人,但每次他都出一盘韭菜炒鸡蛋,也不能算是白吃。
当年我是这个队里的吃喝总管,去供销社买东西,全由我负责办理。因为供销社头头经常叫我给他们写标语,和供销社很熟,每次总能把一斤酒瓶灌到瓶口,花生米包我也能从货架上挑拣最大的,绝对不会吃亏。
有时生产队长闻到风声,也跑来凑热闹。队长一到场,情况就会发生了质的变化,他会立刻派我和王管到供销社再买一斤散装白酒,两包“牛舌酥”(一种点心),并交代我们:先记在生产队账上。大家立时欢呼雀跃,说队长是“二救星”,一圈人就都把大拇指竖在队长面前。牛舌酥虽比不上肉的味道,但比起花生米,要好吃得多。
然而有酒有肉的“过天阴”,也不是没有遇到过。
记得有年正种麦期间,老天爷却下起了连阴雨,一直连阴了十余天,还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。可巧就在此时,兽医站的王兽医,给我们生产队那头大黄牛判了死刑。饲养员跑去找队长,队长就来到我家和我商量,想让我们几个年轻人趁天阴下雨执行死刑。条件是把牛杀死后,皮剥下来交生产队,肉要按人头分给社员,牛血和下水则归我们几个杀牛人所有,外加一斤白酒,每人再记十个公分。因为天阴下雨,几个年轻人正在我家商量如何“过天阴”,听完队长的话,高兴得快蹦到天上了,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,我们当然愿意了。尤其是二强和三毛,他们都是杀羊高手,别说是一头快死的牛,就是山野里的老虎豹子,他们也敢猎杀。
眨眼间,他们两人就跑出大门,回家取刀和工具去了。我们几个人坐在房里,谈起了大黄牛,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。因为大黄牛是我队牲畜主力,它这一去,往后农活忙时,我们年轻人就得拉犁耕田了。队长见我们几个都坐着不动,急了,上来拉着我的手说:“二强和三毛都回家取刀具去了,咱们也得赶快去,到那里先把牛血放了,等牛气绝之后,牛血可就放不出来了。”我们也知道大黄牛肯定是保不住的,只好跟着队长前往。
走进牛圈一看,圈里其他几头牛早已转到另一个圈里去了,饲养员和王兽医站在圈门口,二强和三毛一人手里掂着一把杀羊刀,站在饲养员旁边,大黄牛倒在圈里,睁着双眼张着口,还在不停地喘气,时不时把它的两条后腿蹬伸两下。它见我们一行几个人站在它面前,就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,还发出了轻微的吼声,似在向我们求救,又似在向我们告别。因为我们都是它的老朋友,在平常劳作使役过程中,很少用皮鞭抽它。现在它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。我走过去问王兽医,大黄牛还有没有救,王兽医只是扰了扰手,没有吭声。队长却大着嗓门说:二百多块的药都把它吃成了这个样子,还救球哩!转身对二强和三毛说:赶快把血放了,不能再等了。王兽医给队长出示了一张大黄牛死亡证明,也离开了现场。
然而,就在二强和三毛抓起牛的摆水,正准备下刀瞬间,牛却向它的朋友们展示出回光返照,大吼一声,眼睛向上一翻,两条腿使劲向后蹬了一下。而与此同时两把锋利的尖刀,从牛的项下刺入了牛的体内,顷刻间牛全身的血液就从刀口处流入身下那早已准备好的大铝盆里。大黄牛最后又蹬了几下后腿,就一动不动了。
眼前的场景,着实令人触目惊心。我想起了孟子对梁惠王说的那段话:“君子之于禽兽也,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,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,是以君子远庖厨也。”我非君子,可我一想到大黄牛在田间拼命拉犁劳作的场景,着实有点不忍食其肉的感觉。
因外面还在下雨,说话间我们几个小伙子就把放完血的死牛,拖入了不远处的记工房里,先切下牛头放在一边,由三毛一人执刀剥牛头上的皮,余下我们几个人,拉腿的拉腿,拽尾的拽尾,由二强执刀给牛剥皮。牛头很快剥完,他们两人就合在一起干活。不到一个小时,整张牛皮就全部剥完。
接下来就是开膛破肚,骨肉分离,不到吃午饭时,整个工作就全部干完。二强让我和王管把下水、血和骨头先放在我家的门道里,等他二人把社员的肉分完后,再做处理。队长和保管把净肉一称,总共316斤,全队284口人,每人按1斤分,还余36斤。由队长自行处理。(大部分给了大队干部)。
队长把铃一打,又大喊了一声:分牛肉了。顷刻间全队里的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就都提着兜兜,戴着草帽或打着雨伞或披着雨衣,都围聚在记工房分内,谁也不肯错失这千载难逢的良机。
保管执秤,二强和三毛执刀,队长拿着户册,念一户分一户,一个多小时,记工房里分肉的人就全走光了。把余下的肉一称,还余不到40斤,队长让保管把肉装进布袋里,他打了一把伞,提上布袋到大队去了。
吃完午饭,二强和三毛两人不知从那里抬来一口大锅,就支在了我家院里东面那间柴房里,他计划把下水和骨头煮熟后再分。因骨头上还有不少肉,不煮熟就拆不下来。把骨头和洗净的牛下水,全部放进锅里,而后又加满了水,让我们几个守在锅旁,并叮嘱火一定要大。他们两人把血盆抬进灶房,禁血去了。
天麻黑,骨头和下水全都煮好,血也禁到时候了,大家就七手八脚把下水和骨头捞出来,放在案板上,而后就集中精力先拆骨头上的肉。恰在这时,队长和保管、会计都来到我家,而且破天荒地带来了几斤白酒。见我们正在拆肉,忙把白酒放在一边,和我们一起忙活起来。我们一边拆一边吃,久违了的肉味,把我们每个人的头发都吃的竖了起来,那味道真是太美太美了。刚开始我还有点“不忍食其肉”,可禁不住肉香的诱惑,只能把圣贤的教诲丢到脑后了,比他们谁也吃得多。
拆完骨头上的肉,队长让我取来几个大碗,把牛的心、肝、肺、肚,以及骨头上拆下来的碎肉,每一样都切了一大碗,全都摆在了案板上,打开酒瓶就觥筹交错起来。这让我们颇有一点当年梁山英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。今天这个天阴过的真是美好之极。
最后,二强又把剩余的牛下水给每人分了一份,外带两块牛血,这才散场。
第二天,老天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,全队五十多户人家,家家都在“过天阴”,吃大黄牛的肉。全队社员无一不怀念着它的好处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转眼间几十年的时光就从身边滑过去了。往事不堪回首,现如今,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。改革开放这些年来,生活就向雨后春笋,快速向上增长。眼下,猪牛羊肉,早已成为老百姓餐桌上的家常菜,那些鸡鸭鱼虾也不是什么稀罕物,老百姓口袋里有钱,想吃啥就能买到啥,天天都在“过天阴”。可不知为什么,我总吃不出当年我们生产队那头骨瘦如柴的大黄牛的肉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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