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四十好几,从未怀疑过自己。可在几天前,你被非了。
那天午间,你急匆匆到银行撤销旧工资卡。当你将你的身份证及旧工资卡递给一位女营业员不两分钟后,营业员对你说:“是你本人吗?”。
“是的!”你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“别骗我了,根本不是你本人,系统中的照片和你提供的身份证根本不符,你还是让他本人来办理吧。请下一位。”营业员说着,便将你的手续从窗口退了给你,口气也较平和。
你接过后,原地未动,起初也没有激动。你冲着窗口对营业员说:“我就是本人,请你再仔细查阅一下,是不是你搞错了”。
“我天天摆弄这些,怎么能搞错呢。请下一位!”看得出,营业员有些不耐烦。
“同志,你再看看我的身份证上的发型和我现在的不都是一样的吗?都是毛寸,身份证上的我没有戴眼镜,其他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呀,我来一趟不容易啊”。
你尽量说服营业员给你办理。因为现在单位抓组织纪律比较严,工作期间不允许办私事,只有午间才有那短暂的休息时间,其它时间大都与银行重叠。
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!我说不是就不是。请下一位!”营业员竟然率先发火了。
“不是我,明明是我,那你让我怎么办!”你显然也被激怒了,声音稍大了一些。
在你身后的人群有些骚动,有人开始埋怨起你来了。你没有理会。
“那让我怎么办!”你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。
“你拿上你的身份证到公安局开个证明,证明你是你本人就行”!营业员站了起来,冲你甩了一句。
“证明?笑话!公安局怎么能证明我本人的身份证信息和你们系统内一致呢,你岂不是在刁难人吗?我要找你们的领导理论理论,什么工作作风”!你略显急躁。
“你随便,请你让开。下一位。”营业员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你吼了起来。你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,工作二十多年来还没有谁向她那样对你“不敬”。
你出生卑微,但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,又一直在公安机关工作,接触啥样的人都有,经历的事情也比同龄人要多的多,你的为人处世的底线就是“忍为上”。
就在你想继续与营业员交涉时,身后的一位顾客对你说:“同志,别吵吵了,大家都在等呢,一会儿弄明白再说,别耽误了大伙”。
你听到后,本能地把身体从窗口挪开,你不想引起等待中顾客的公愤。
你铁青着脸走出营业大厅,天气炎热的很,可你的心却哇凉哇凉。你真的准备在下午上班期间到单位户政部门开一份户籍证明,证明你就是你。
可转念想同事会怎么看待你,自己这么点“小事”都办不明白,幸亏还是一名多年的中层领导干部,工作上那么多棘手的事情都被你一一摆平,可轮到自己却无端的被“窝囊”了。
想到这,你强忍满肚子的怒火,折身返回营业大厅巡视着,但你真的不想与营业员的头儿“洽谈”,只是想找一位熟悉你的顾客给予证明,省去不必要的往返麻烦。
一会儿,你在排队等待办理业务的人群中找到一位熟知你的老者,你把你的“遭遇”简要与之说了一下,看能不能证明你就是你,尽快在午休间把这件事办了。
老者点点头。你便和老者一同凑到那营业员所在的窗口,你的脸近乎贴在柜台的玻璃上,尽量让营业员看个清清楚楚。
老者对营业员说:“同志,我能证明,我这位小老弟就是他本人,请你一会儿给他办理了吧”。老者说得很中肯也很自信。
营业员瞧了一眼你,冲老者嚷道:
“你证明管用吗?你又不是公安局的,我要的是公安局证明手续,你拿来呀!”
“你这同志……”。老者本能想与之理论几句,却深深叹了一口气,拉上你知趣离开了窗口。你把满腔的怒火再次吐下。
你谢过老者后,一看时间快至下午一点了,才感觉肚子有些饿。坏了,妻子在省城培训学习,家里还有术后不久的母亲(岳母)需你回家做饭、喂药,看那营业员是铁了心要你的“证明”了,不能在等下去了。
就在你刚要转身离开营业大厅时,从柜台里面传来一男子叫你的声音:“哥们,你下午这么早就来办业务,需要我帮忙吗?”
“这么早?我从午间下班一直磨蹭到现在,你还说什么风凉话……”你在心里嘀咕的同时,用手将架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往上挪了挪,睁大眼睛往柜台里瞧是谁和你说话。
“怎么啦!你咋这般瞧我,哥们,不认识我了!”
啊,原来是这家营业厅的工作人员小张。你与他交往十几年了。他刚来到另一窗口准备交接班。
此刻,营业厅内各窗口的顾客三三俩俩,偌大的营业厅显得空空荡荡。拥挤的景象没有了。
你向见到了救星一样忙凑了过去,脸上很难堆上笑容,生硬地对小张说:“请你和她说一声,把我的卡给销了,我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呢”。你边说边用手指头指了指与他的窗口紧挨的那位女营业员。
“没问题!”小张胸有成竹地告诉你。你略显有点高兴。
你听不清楚小张和那女营业员说了什么。你在窗口边耐心地等待。外面又陆续进来几个顾客,脸上带着汗珠,外面的天气实在炎热。
稍许,女营业员示意轮到你了。你把手续再次递进窗口,没有说什么,静静地等待。
隔着玻璃,你看清这回轮到女营业员的脸有点发青了。
你把目光移到小张哪儿。小张边忙业务边与你寒暄了几句。
“请你签下字”。营业员把一份清单放到窗口。你麻利地签完推了进去。你这时的心情较先前平静了许多。
营业员仍在为你办理中,你强堆点微笑借机对她说:“你看我的身份证哪点与我本人不一样?”你是想缓和刚才那尴尬的情形。
“对不起,近来我的眼睛有些近视”。你这一问,营业员的脸迅速抽搐一下,低头说。可你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她,关注她对你在这件事上态度的前后变化。
你违心地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说什么。其实,你明显地感到营业员在说谎,因为你根本看不出她的眼睛有问题。你也不想与之计较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
几分钟后,你终于办理完业务,本该轻松一下,但你怎么也轻松不起来,午休根本没时间了,要紧的是必须马上回家,别让病中的老妈惦记,下午上班更不能迟到,各级、多路明察暗访防不胜防,因这点事迟到背个处分实在划不来。
你本能想谢谢营业员,但你的嗓门似乎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塞住。你起身凑到小张的窗口向他挥挥手告别,小张微笑地点点头。
外面的阳光依旧火辣辣的,一丝儿凉风也没有,街道上的行人、车辆渐渐多了起来,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。你赶紧打的回家。
“你今儿咋回来这么晚,是不是又有案子了?”你刚进屋,躺在客厅小床上的老妈轻轻对你说。
你脱口“嗯”了一声。你不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老妈述说,怕影响她的病情。你“嗖”的一下钻进了厨房。
“你别忙了,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,我把早上的剩饭剩菜放到锅里热了,我吃了一点,也吃了药。你赶紧吃吧,要不然,下午上班要迟到了。”老妈的声音飘进了厨房。
“妈妈你的身体……”。你担心地急匆匆走到老妈的床前。
老妈面带笑容对你说:“孩子,都是你照顾的好,看你一直没回来,我试着干点,不要紧的,快去吃饭,工作要紧”。
你一阵感动,午间的不愉快一下子卸去不少。
下午临上班前,你把一杯热水和一些口服药放到老妈床边的茶几上。
你问老妈道:“妈妈,你看我是我吗?”
“不是你,是谁呀?你这孩子咋的啦?”
你像个顽皮的孩童冲着老妈做了一个鬼脸。老妈笑了。
你轻轻关上门,急匆匆冲下楼上班去了。打的走的。
你在下午工作之余,悄悄地把自己的身份证拿了出来,凑到卷柜上的镜子边,仔细地比对起来。
发型还是那个毛寸的,只是增添了些白发;脸还是那个方脸,只是黑瘦了许多,再也看不出自己有啥新变化。
比着比着,你在心中自言自语道:“我是我?我是我吗……”。回想午间的“遭遇”,你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了。
你在“疑惑”中,不小心将身份证掉到办公室的地板上,你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捡身份证,就在你的手就要触及到身份证的当儿,你的身体似乎被固定了,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份证。
原来落地的身份证背面朝上,你的目光停留在身份证核发的日期上。你的身份证是在八年前核发的。
八年,也许由于忙碌的原因,你自己倒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,可在他人的眼中你的确变了,额头的皱纹深了,眼角的皱纹明显地增多,肤色也黝黑了起来。
难道你今天真错怪了营业员,第二次办理时,营业员为了不伤你的自尊,故意说她眼睛有毛病,她真的违心了,这点你当时是看得出来的,可就没有把与真实的自己联系起来。这个时候,你本该对营业员补说句“对不起”,但你的嗓门更加苦涩起来。
你轻轻地捡起身份证,慢慢回到办公座位上。
八年了,时间真的可谓不长不短。往事如烟。
八年前,你还是位普通的科员,家有病妻,女儿在上高中,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你自个张罗着,工作按部就班,那时,你还年轻,做什么不觉得怎么累。
一年后,你被组织部门提拔为副科级领导干部,要知道,那时在最最基层提拔科级干部,对于你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和经济基础来说,可谓难之又难,你不仅心中没底,而且根本没有那方面的奢望,可是绝大部分的群众对你是信任的,先后两轮考核,你的得票数都是名列前茅。众望所归。
又两年后,你被调任局机关工作,那是能人不愿做孬人做不好的信访工作,你既是婆婆又是媳妇,一肩挑两头,一头是自己的同事,处理不好自然会落下埋怨,难免遭受“打击”或“报复”,不利于工作开展;一头是信访群众,处理不好,自然会成为信访群众的“被告”,费心费神不讨好,前几任领导的“尴尬”事耳闻不少。说句心里话,用自己的刀削自己的把,难度可想而知。可几个月下来,你竟然把信访工作做得像模像样。
就在当年,你的女儿如愿考上了大学,这是你家的大喜事,乐呵乐呵那是自然的,你本想在亲属、同学间小范围庆祝一下意思到了就可以了。未曾想,当时的头儿得知后,给你放假两天的时间准备准备。你愣了,领导笑了,女儿的“升学宴”办的很体面,出乎你的预料。你倍儿工作,当年把信访落后的帽子扔进了“太平洋”。
三年前,也就是在党的“十八大”召开前夕,地区举办基层信访干部座谈会,主要是谈谈自己是如何做好信访工作的体会。一个县市就给一个指标,你有幸被选中了,那时你刚做完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还不到一周的时间,身体还缠着绑带。
你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否成行,你又是个先天南蛮子,平时的普通话说得都要待“翻译”。县信访局的一位领导打电话诙谐地对你说:“我说你行你就行,不行也行,好好准备,人家念稿你就念稿,人家脱稿你就脱稿,千万别人家念稿你脱稿,装蛋的不要……”。
也许,鼓励真的能起到作用,你胸有成竹。座谈会那天,你一瘸一拐进了十分庄严的会场。主席台上全是地委常委厅级干部,主席台两侧的座位上是各县市区、中省直单位的党政一把手,你和其他发言的代表则坐在主席台的对面,距离仅相差不到五米,你身后的旁听者大都是县处级、乡科级领导干部。这是你四十多岁以来出席见到过的最高规格的会议场景。
那天,你格外的出奇,轮到你倒数第二个发言时,你不但没有紧张,礼节周全,语速均匀,而且普通话说得也相当流畅,一气呵成,颇得全场唯一送给发言代表的掌声。更让你匪夷所思的是,地委书记当场表态:向你这样的信访干部,一般干部提副科,副科提正科。
当时,你真没有把那事当做一回事,以为是上级领导即席鼓励的话。当你带着病体回到单位坚持上班不几日子后,一位在县里工作的好事者就给你捎来了话:“要恭喜你了,县委真的要提拔你为正科级干部了,你要学会来事呀……”。
纯属小道消息,你根本就没有理会,但还是机械地谢过对方的“好意”。你平时的工作该怎么做就怎么做。即使提拔,谁敢越过组织程序。何况你,一个南夷,在此举目无亲。
仅仅两个月后,你真的被组织部门确定为正科级后备干部,那时你才觉得地委书记的话不是即兴所言。虽然你的排名比较靠前,但你清楚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够,无论他人褒贬,你总是以一颗平常心待之,没有特别的表现,更没有上窜下跳,自命不凡。
又半年后,经过组织部门的一次又一次的推荐考察,你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提拔为正科级任职人员名单内,并在当地电视台滚动公示。这回,地委书记的话应验了。一时间,你自然成为众人的话题。
“这小子肯定是地委领导的亲戚,钦点的”。
“他不知道打点多少钱,一个小南蛮真有本事”。
“人家凭借的是工作实力,你要那样也不会错的”。
“这小子也没啥能水,就会写点东西,哄信访人玩,没啥尿”。
“就你有尿,你看人家的工作在地区连续三连冠,你做得到吗”?
“…………”。
嘴长在他人身上,让他们尽情地议论吧。你的工作还是老本行。
在接下来的一次酒宴上,一位女领导干部对你说:“你的提拔,起初让很多人惊讶,因为你真的什么都没有,现在倒让他们羡慕——嫉妒——恨啦,真心恭喜你呀”。你笑了笑,回敬了一杯酒。
渐渐地,大家都淡忘了你的事。你自己似乎感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,每天不知疲倦地忙碌着,快乐地工作着……
下午下班的时间到了,太阳距离下山的时间还有一段路程,正是北方夏季白昼较长的时节。
你似乎是第一次很守时下班,特意揣上身份证,火速赶回家中,特意给老妈做了两个可口的菜,弥补午间的“遗憾”。
饭后,待一切都收拾完毕后,你脚步轻轻地来到老妈的身边坐下,向孩子似地仰着脸问老妈:“妈妈,你看我是谁?”
“怎么了?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,午间临走时也问了这个问题”。老妈要做起来与你说话,被你示意躺下。
“其实,也没有什么”。你说话的当儿,把你的身份证递给老妈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老妈接过你的身份证,仔细地端详起来。
“妈妈,你看出来我有什么变化吗?”你语气说的很温和。
“没啥变化,还是那么精神”老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。
“那好,我还是我呗,真好,妈妈你歇着吧。”你示意老妈把身份证给你,接过后,你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忙去了。
“这孩子今天咋神经兮兮的,不是生病了吧,哎,女儿不在家,他一个人忙里忙外的,还要照顾我这个有病的老太太,不容易啊……”老妈独自嘟囔着。
你自己的变化自己没有看出来,朝夕相处的亲人也一时看不出来。但在陌生人的眼中,你的变化可不小啊。
你借助工作室的台灯,冲着八年前办理的身份证审视起来:光阴如梭,自己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,一切顺其自然,显得平常而又平淡。你非你,非也。你是你,非他也,无论时光如何转逝。
此刻,你回想今天在银行发生的一幕,你笑了,自嘲自己做人做事的“底线”依然那么顽固。否则,你真的非你了。
你光着上身,悄悄来到阳台,推开窗户,外面依旧明亮,一阵热风飘进,你倒感觉舒畅了许多。
明天,你决定提前十二年重新办理身份证,绝不粉饰自己,免得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。
那晚,你做了一个梦——
爱人从外地学习回来,一下子扑到你的怀里,正当你准备拥抱她好好亲热时,她却一把把你推开,红着脸羞涩地说道:“你不是我老公,为何来我家里,快走,我要报警了”。
你傻傻地站立在哪儿,朝夕相处二十几年的爱人竟不认识了你,你震怒了,冲她挥舞着拳头,却重重落在自己的额头上。老妈见了,笑了,说道:“都这么大了,刚分开几天,还开玩笑,哈哈哈……”。她笑了,你也笑了。
梦醒时分,你却发现爱人紧紧地搂着你,酣睡在你身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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