恩师闫廼仓,字積山,生于1900年。他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。之所以称他为恩师,就是因为他有恩于我。他非但给我传授了诸多的书本知识,还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一个正直的人,让我终身受益。
恩师原系辛亥革命后,运城师范第三期毕业的高才生,儒家经典功底深厚。后又考入山西省工业专科学校学习水利,现代科技知识也名列前茅。毕业后任职天津市“河北省河务总局”秘书长,为局内重量级高管之一,并享有很高的薪酬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他不愿为日本鬼子效劳,毅然决然回到了自己家乡——盐湖区金井乡大井村,甘心隐居。
原解县敌伪教育科长,得知他返乡隐居在家后,亲自登门请他出山,并许诺让他担任解州第一高小校长,其薪酬当然也不能少,却遭到他的婉拒。就连运城城内那些伪中学、师范学校的校长们,也求贤若渴地你来我往拉他同上贼船,也同样遭到婉拒。他对这帮认贼作父的民族败类,早在天津时就嗤之以鼻,何况现在。仅他这一浩然正气的民族气节,就足以让我向他学习一辈子了。他那高风亮节的爱国情怀,实在是难能可贵。
他婉拒了他们要求,却受聘于我们这所农村私塾小学,这着实是我们村里这些不愿让孩子受奴化教育的家长们的造化,更是我们这些娃娃们的福音。
他教书以育人为本,这在当时村办的敌伪小学校,绝对是望尘莫及的。他之所以把育人放在首位,就是因为他把我们这些娃娃,全都看做是他自己的孩子。白天和我们一起上课学习,晚上跟他睡在学校,一年四季除去春节麦收只放很短的几天假以外,几乎没有休息日,守在我们的身边,他既是我们的恩师,更是我们的慈父。而我当年年龄最小,只有7岁,夜里就睡在他的身边,早上起来还常常为我穿衣。师生关系能相处到如此深厚,只怕当年的孔夫子,也只能望尘莫及。因而娃娃们都和他很亲,其中尤以我为甚。
我们学习的主攻目标,是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这绝对是他的强项。他除去要求我们对读过的书,必须达到能读、能写、能背之外,还要求我们对他的逐字逐句讲解,也要深刻领会。他在给我们讲《四书》《五经》时,虽然是依照朱熹的注释给我们讲解,可他总能把朱熹的语言变换成他自己的语言,经他这一变化,我们就能听的明明白白。凡有故事的地方,他都要再做一引申,以便学生能更好地理解。比如颜回不二过的故事、曾子孝母啮指心疼的故事、孔子入太庙分肉的故事、孟母择邻而居的故事……,许多能让我们受教育的地方,他都要把故事扩展开来,联系到娃娃们身上,反复提问,增强我们的记忆。尽管当年我们还很年幼,对深奥的文言也才开始入门,可在他那幽默风趣的讲解下,我们一个个都听得入神。由于我的座位离讲台较近,他每次讲完总要用手拍拍我的脑袋问一句:你听懂了吗?至如今我对他当年给我讲的课程,很多地方还能记忆犹新。而对几个反应较慢的学生,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,从不歧视他们。用诲人不倦来形容我的恩师,实在是恰如其分。
历史和算术也是我们必学的课程,他同样能给我们讲得有滋有味。这两门课程,从市面上完全可以买到敌伪的现成教材,可他宁愿坐在书房里,一页一页地给我们编写教材也不选用日伪课本。其实算术课倒是完全可以采用,可他却说一看见日伪的教材,就有一种亡国奴的感觉。他给我们编写的教材,由浅入深通俗易懂,很是切合实际,特别是他编写的历史教材,更是精美绝伦,近似今天书店销售的《上下五千年》,以故事为主要形式,学生们是既爱听又易记。从尧舜禅让,夏禹传子,一直到辛亥革命中华民国创立。期间不漏一个朝代,不丢一个重大历史事件,虽则都是很肤浅的知识介绍,但对我们来说,却是量身定做。记得有一次他让背历史朝代,我一口气就从尧舜背到了中华民国,并把很多朝代的开国皇帝的名字,也都背了下来,他很高兴,仍然用手拍拍我的脑袋表扬道:全校就数你年龄最小,书反而背的最好,要想学好就得多加努力。还有一次,我父亲来学校看我时,他就让我给父亲讲指鹿为马的故事,又看了我写的倣(毛笔习字本),父亲非常满意。而后又叮嘱恩师一定要对我严加管教,意在让恩师对我吃一点偏饭。恩师当即就把父亲顶了回去,说你这是揠苗助长,只能打击孩子的学习兴趣,起不到一点教书育人的作用。
算术是我最爱学习的课程,而且还特别爱演算难题,所以我就经常找他给我出题。他总是说你把我布置的题做完,也就行了,害怕给我增加压力。找的次数多了,他见我确实有一定的精力,也就时不时给我出几道稍难的试题,也正因为这样,每次测试我总能得满分。
最让人敬佩的是,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,他坚决反对对学生进行体罚教育,为此遭到了众多家长的反对。他刚来学校时,家长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娃娃们爱狂,不听话尽管打。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,严师才能出高徒,不打那是不成的。我父亲当年是学董,受众家长委托,让村里木匠专门给恩师做了一个二尺长的戒尺(专打学生手板)。并当着我的面对恩师说:我的孩子我清楚,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你尽管放心地打,我们都相信棍棒教育。恩师笑笑说,你们如不相信我,我现在就辞职,你们重新另找会打学生的老师。虽是说笑,父亲也觉察到话味不对,急忙改口说,那里那里,家长们只是希望你把娃娃们管严些,别无他意。老师不要戒尺,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件破天荒的创举。
他说不打就不打,即便有学生逃学旷课,他总是很耐心地对学生进行说服教育,从不给学生耍态度,更没有打骂之说。记得有一次中午上学路上,碰见村民迎亲,我就跟上迎亲队伍看新媳妇下轿,逃了一次学,回来后恩师问起,我也不敢撒谎,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。恩师笑问你是不是也想娶媳妇了?我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。恩师说,你去先写倣吧,待一会把落下的课补一补,以后可不许再犯了。一股暖流随即流遍了我的全身。
为防止把我们培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,他经常把我们带到村外的庄稼地,看地里的庄稼,看我们的家长在地里辛勤劳作。一面看一面给我们讲种田人的辛苦,老百姓生活的艰难,鞭策我们好好学习。记得有次我们在地里,正好碰见一位学生的父亲和爷爷,用牛车往家里拉收割好的谷子,恩师当即决定让我们参加一次社会实践劳动,帮助他们把摆在地上已经捆好的谷子运到车前,谷子很快装满一车,同学的父亲高兴之余,在下一车来时还给我们买了一包水果糖。恩师因势利导,教育我们要体验劳动的艰辛,收获的甜蜜,还有团结的力量。
恩师从1941年我们这所私塾学校创立,至1947年学校关门停学,整整待了七年,期间没误过我们一节课,也没动手打过一个学生,偶尔家中有事,都要委托一个可靠的人照看我们,从来没有让我们“放羊”,事后也一定把拉下的课补上。是恩师把我领上了做人的正道,又为我打开了知识宝库大门,使我才得以读完《四书》和《诗经》、《左传》二经,以及唐宋八大家诸多散文名篇,为我以后继续求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我终生都不能把他忘记。
不幸的是恩师停教后,即患上了肝病,加之内战全面爆发,终因不能及时治疗,卧床一年后,于1949年农历4月15日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,永远闭上双眼,享年才49岁,赍志而殁,实在是令人慨叹!而与此同时,他的大儿子闫同超正在前线,为解放全中国作最后的抗争。其父临终前曾多次告诉家人,他死后千万不能让前线的儿子知道,以免影响他的工作。其高风亮节可见一斑。
埋葬那天,我父亲让我披麻戴孝跟上他,专程赶到大井村参加了恩师的葬礼,也算我对恩师的一点回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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